月台上的吉他诗人，想像的。

 　　【神州乐器网讯】这么多年以来，从年轻至中年，每回站或坐在火车或高铁月台上，候车，如果只是一个人，或者同行伴侣刚好走开，我总像准时按键般低声啍唱几句洋歌，轻轻的，不让任何人听见，因为有点好笑，17岁时还不太觉到，到了27岁便有些勉强了，再老了一些，37岁，47岁，竟然仍在啍这调子，即使别人不觉得滑稽，自己亦感脸红。

　　那是保罗·西蒙(Paul Simon)的《回家(Homeward Bound)》，而我爱啍的只是最前面几句:

　　“I'm sitting in the railway station，got a ticket to my destination……on a tour of one-night stands，my suitcase and guitar in hand，and every stop is neatly planned for a poet and a one-man band……”

　　孤独。途上。吉他。诗人。月台。前进。都是不可救药的浪漫字词。边啍边想像自己戴着残旧的绒帽，穿着灰灰绿绿的长风衣，右手提着吉他，右手提着皮箱。远处有火车驶来，喷着白烟，响着鸣号。轰轰隆隆，即将把我载去不知名的远方，面对不可测的未来。

　　这歌发表于1966年，我才3岁，中学时代学习吉他，为了追女孩子，为了造型，为了耍帅，依着吉他曲本的音谱符号乱弹，我从来没有音乐感，从来没有完整地学完一首歌，但听了这歌，不知何故一直难忘，或因沉溺于那孤独上路的淡淡哀伤，记下了，忘不了，从此跟我走遍天涯。

　　我没有对谁唱过这歌，只是独自低啍。喔，不，我曾在东京的地铁站月台上对大女孩唱过，对她说，这是你老爸最喜欢的歌，他日我死了，最好别替我办什么丧礼，如果真会办，不妨在灵堂上播放这曲，记念我独自上路。那时候大女孩15岁，瞪着眼睛看着我，脸无表情地说，好难听，别播了;我没法确定她说的是真话，抑或只是故意用难听的话语来压抑哀伤的感情。

　　我是个音乐感极差极差的人，差到一首歌即使重复听了一百遍 (真的是一百遍!)亦可完全记不得曲调与节奏，所以在日常生活和出门旅行都很少听歌。有的，我的随手袋内有 iPod，里面有歌，但都是七八年前身边的人替我灌进去的，至今没有添加或减少，来来回回，听来听去都是这些了，都是过气的流行曲，张学友陈奕迅李克勤罗大佑李宗盛，全部加起来也不超过五十首，我其实不是听它们而只是用来做护身符或“护心符”，在车厢内把小小圆圆的听筒塞进耳里，用音乐掩盖身边的车声人声嘈杂声，把自己隔绝。搭飞机时，无论起飞或降落，我也都听它们，尽管那其实是禁止的，我不管了，偷偷戴起听筒，用外套或毛毯将之遮掩，一边读《心经》一边听，让自己在熟悉的音乐里忘记身处半空，暂忘自己对于飞行的恐惧。

　　生平首回懂得用音乐做护身符已是25岁那年了，想来有点惭愧，一直觉得没面子。那是从缅甸仰光搭火车到曼德勒的行程，十多个钟头的路途，车箱又挤又吵，都是洋人，欧洲来的美国来的，黑的白的棕的，说的都是南腔北调的洋语，忘了是什么理由 (因为自卑于英语表达能力欠佳?)，我心情突然变差，不愿意说话，故意埋头看书，不理会身边的人。我前面的一个洋男子倒跟我的法国摄影同伴聊得高兴，我偷听他说自己曾经来过仰光三回，见过缅甸的反对派领袖，“I have a lot of good stories to tell……”，他道。我非常担心他会把注意力从摄影师身上转到我头上，因为我才是记者，按道理应把故事说给我听，于是我二话不说，把书阖上，改为掏出walkman (是的，就是那种又沉又大又土的随身录音机，如今已能在旧物店看到!)，胡乱塞进一卷录音带 (是的，就是那种又硬又冷又易损坏的磁带，比今天的手机更厚!)，再戴上耳机，用音乐做围墙，让自己躲在墙后。

　　我还闭上眼睛，装睡，却又偶尔稍稍张眼偷看对方的反应，发现他的表情是那么不屑、鄙视，嘴角微微冷笑，想必是在心底暗骂一句，这个东方男人真是没礼貌，真是不近人情，真是自闭症。

　　多年以来对此事耿耿于怀，为自己的冷漠觉得羞耻。为什么我不大大方方地听他的故事呢? 即使英语不够好，只须假装听得懂，点头微笑响应，便可以了。为什么要把自己置于如斯不堪之窝囊局面呢?

　　所谓年老，或许可被定义为：脸皮变厚。若时光重来，我必主动逗他说话聊天，语言可以是最好的音乐，语言自成世界。

　　生平首回懂得用音乐做护身符已是25岁那年了，想来有点惭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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