广陵残雨听琵琶

       自西汉有细君公主造琵琶之说，琵琶便与扬州有了不解之缘。唐代扬州多有琵琶高手，南唐大周后更是一位琵琶能手，明代康山琵琶甚至成为扬州的一道文化风景……“扬州胜地多丽人……能弹琵琶善歌舞。”至今琵琶弦上，犹在说着这座古老城市的悠悠情思。

音韵扬州

       细雨沥沥，浊浪滔滔。游子在天涯漂泊，行人乘舟楫还乡，这时却偏偏听见扬州驿站传来断断续续的琵琶声，怎不令人断肠！诗人于是援笔写道：“广陵残雨听琵琶。”　这是明末王铎的诗句。王铎曾任南明东阁大学士，入清后官至礼部尚书。他舟经扬州，听岸上有人弹奏琵琶，心生苍凉之意，便写下了一首《扬州闻岸上琵琶》：“水乡到处若为家，忽见江风洒稻花。舟里谁知孤客意？广陵残雨听琵琶。”“广陵残雨听琵琶”——正是扬州琵琶的寂寥情思，幽冷意境。

从刘细君到大周后　　

       早在西汉时代，扬州大约已经出现琵琶这种乐器。当时江都国的细君公主，为汉武帝所派遣，和亲于西域乌孙国，即以擅长琵琶闻名于史。

       刘细君是江都王刘建之女，相传精通音律，妙解乐理。晋人傅玄《琵琶赋》云:“闻之故老云，汉遣乌孙公主,念其行道思慕,使知音者载琴、筝、筑、箜篌之属,作马上之乐。观其器，盘圆柄直，阴阳序也；四弦，四时也。以方语目之，故曰‘琵琶’，取易传于外国也。”历史上一直有细君公主造琵琶之说，如唐人段安节《乐府杂录》写道：“琵琶，始自乌孙公主造。”那么，说西汉时扬州已有琵琶，不为无据。

       关于细君公主与琵琶的故事，唐宋间人相沿不断。白居易在一首标题很长的诗《河阳石尚书破回鹘，迎贵主，过上党，射鹭鸶，绘画为图，猥蒙见示，称叹不足，以诗美之》中说：“乌孙公主归秦地，白马将军入潞州。”可知乌孙公主的名字在唐朝广为人知。宋人苏轼《宋书达家听琵琶声诗》诗中，有“何异乌孙送公主，碧天无际雁行高”之句，好像一写到琵琶，自然会想起刘细君。

        唐代扬州多有琵琶高手。《全唐诗》里收有徐铉的长诗《月真歌》，写的是一位名叫月真的扬州美人：“扬州胜地多丽人，其间丽者名月真。月真初年十四五，能弹琵琶善歌舞。”诗人徐铉是广陵人，与月真是同乡。

        五代时南唐后主李煜的大周后，更是一位正史记载的琵琶能手。她小字娥皇，多才多艺，精通书史，善解音律，尤擅琵琶。据说，中主李璟欣赏她的技艺，把自己钟爱的“烧槽琵琶”赐给她，以示奖赏。这把“烧槽琵琶”传至北宋时，宋徽宗极其珍爱，可惜后来下落不明。

         说南唐的周后是扬州美人，并不是生拉硬扯，因为史载她父亲周宗是广陵人。《南唐书》说：“周宗字君太，广陵人，少遇乱，孤穷……二女，皆为后主后。”明言周宗的两个女儿都嫁给了南唐后主李煜，她们姐妹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小周后。

       在扬州五代墓中，曾出土曲颈琵琶，为古代扬州琵琶流行史提供了珍贵的实物。琵琶在历史上有直项琵琶、曲项琵琶之分。一般认为，曲项琵琶通过丝绸之路，由波斯经今新疆传入我国，并从北方流传到南方长江流域一带。曲颈琵琶在扬州的出土，是古代扬州流行琵琶的见证。

康山惯听琵琶歌

        宋元之后，扬州不乏琵琶高手。元人胡奎有一首《题乐工汤子玉琵琶手卷》，说“琼花高髻有于娘，一曲扬州独擅场”。可惜语焉不详。

      到了明代，扬州的琵琶技艺已极有名。《金瓶梅》第二十六回有一段文字：“苗员外使个眼色，董玉娇知道了，早接过琵琶来，弹了一套清音，也是扬州有名的清弹。”所谓“清弹”，是指琵琶独奏，而不是伴唱。既然说是“扬州有名的清弹”，则当时扬州的琵琶演奏形式非止一种，应该既有单纯的琵琶独奏，也有配合歌唱的琵琶伴奏。

        明代的琵琶，以扬州康山为胜地。康山因康海而得名。康海字德涵，号对山，西安府武功县人，弘治十五年（1502）状元，历任翰林院修撰、经筵讲官。他与李梦阳、何景明、徐祯卿等号称“十才子”，又与李梦阳、何景明、徐祯卿、边贡、王九思、王廷相号称明代“前七子”。

        康海因刘瑾一案，受到株连，被削职为民，从此放形物外，寄情山水，广蓄优伶，自操琵琶，创家乐戏班，人称“康家班社”。他和户县王九思一道，创造出一种“康王腔”，后来吴梅村有诗咏道：“琵琶急响多秦声，对山（康海号）慷慨称入神。同时渼陂(王九思号)亦第一，两人失志遭迁谪。绝调康王并盛名，昆仑摩挲无颜色!”相传康海曾在扬州寓居，每天以弹奏琵琶为乐。《扬州府志》记他曾聚集女乐，置腰鼓三百副，宴饮宾客，制作乐曲，自比俳优，聊寄抑郁。因为他善弹琵琶，后人多所仿效，所以康山一时称胜。

       康山琵琶竟然成为扬州的一道文化风景，并延续百年之久，这是康海本人意料不到的。清初孔尚任《听徐浩然琵琶》诗云：“当年康海过扬州，一曲弹成诗满楼。今日琵琶前日调，灯前想起旧风流。”孔尚任一听到琵琶，就想到扬州，想到康海，康山和琵琶竟结合得这般紧密。

       更有意思的是，在康海百年之后，曾任清代两淮盐运使的曾燠，曾经和他的一帮朋友在康山举办盛大的琵琶雅集。当时演奏琵琶的是吴江姚芗汀。曾燠的《康山草堂听姚芗汀弹琵琶歌》记录了雅集的盛况：“康山草堂日炎午，树影不摇禽不语。宾客停觞汗如雨，座无师文能扣羽。吴江姚生离席言，诸君安坐且勿喧。呼童手抱璧月至，请为诸君一再弹。弦声初发辨某某，孰为却手孰推手。须臾错杂音万千，四弦与腕相盘旋。摧藏掩抑兼缠绵，似以数手挥数弦……”

       翰林院编修、国子监祭酒吴锡麒也在座，嗣后有诗纪事，题为《康山草堂听姚芗汀弹琵琶歌》，其中有几句诗是：“此堂自昔宾客多，此堂惯听琵琶歌。三百年前武功住，岂意载酒今朝过。”诗中的“武功”即指康海，因为康海是西安武功人。

另外，詹肇堂又有《康山草堂听姚芗汀弹琵琶歌》，称赞“姚君绝艺今稀有，往往流传满人口。”并说：“此堂昔年有此声，此声一听人如生。”诗人在康山听到琵琶时，仿佛觉得康海复生了。

     “飞琵琶”和“琵琶圣手”

      清代扬州琵琶之盛况，我想举金庸先生《鹿鼎记》第三十九回的一段小说家言来说明。这一回写韦小宝回到扬州，见一个歌妓手抱琵琶，怒火陡盛，心想：“凭你也来学陈圆圆！”却听弦索一动，宛如玉响珠跃，鹂啭燕语，倒也好听。只听她唱道：“淮山浮远翠，淮水漾深绿。倒影入楼台，满栏花扑扑。谁知阛阓外，依旧有芦屋。时见淡妆人，青裙曳长幅。”歌声清雅，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韵节，时而如流水淙淙，时而如银铃丁丁，最后“青裙曳长幅”那一句，琵琶声若有若无，缓缓流动，众官无不听得心旷神怡，有的凝神闭目，有的摇头晃脑。琵琶声一歇，众官齐声喝彩。慕天颜道：“诗好，曲子好，琵琶也好。当真是荆钗布裙，不掩天香国色。不论做诗唱曲，从淡雅中见天然，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。”韦小宝哼了一声，问那歌妓：“你会唱《十八摸》罢？唱一曲来听听。”众官一听，尽皆失色。那歌妓更是脸色大变，突然间泪水涔涔而下，转身奔出，啪的一声，琵琶掉在地上。那歌妓也不拾起，径自奔出。韦小宝哈哈大笑，说道：“你不会唱，我又不会罚你，何必吓成这个样子？”原来，那《十八摸》是淫秽小调，在盛宴雅集上怎能公然提到？金庸写道：“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，在扬州久享盛名，不但善于唱诗，而且自己也会做诗，名动公卿，扬州的富商巨贾等闲要见她一面也不可得。韦小宝问这一句，于她自是极大的羞辱。”《鹿鼎记》虽是小说，但由此也可见扬州琵琶伎的标格之高。

        清代以来的扬州著名琵琶演奏家，有“飞琵琶”、“琵琶圣手”之誉。

       “飞琵琶”名陈景贤，是乾隆间扬州琵琶演奏家。据李斗《扬州画舫录》记述，扬州清曲的早期知名艺人有黎殿臣、陈景贤、刘天禄、刘禄观、郑玉本和朱三等人，“陈景贤善小曲，兼工琵琶，人称为‘飞琵琶’。”

       “琵琶圣手”名施元铭，民国时扬州琵琶演奏家。他致力于改编曲目和乐器伴奏，尤擅琵琶，据说即使数九寒天，也冒着风雪到城楼练习，故有“琵琶圣手”美誉。

        琵琶，弹出了江都公主的哀怨；

        琵琶，弹出了康海状元的落拓；

        琵琶，也弹出了古城扬州的美好情怀和宽阔胸襟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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