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秋日本的国立博物馆“连放大招”,拿出了不少本来收藏于正仓院的珍品。在东京国立博物馆“正仓院的世界”特别展(2019年10月14日至11月24日)中,一件唐代的五弦琵琶最为引人注目。这把传承千年的琵琶,因为此次皇位交接才得以展出;它又是一件来自中国的文物,见证了中日两国文化上的独特因缘。围绕着它,还有许多谜团:是什么原因让这把琵琶离开中国,收藏在日本正仓院?五弦琵琶和四弦琵琶有什么区别?琵琶上胡人骑骆驼的图案又告诉了我们什么?五弦琵琶到今天已经极为罕见,那么在唐代又是什么样的地位呢?
一把东渡日本的琵琶
螺钿紫檀五弦琵琶
这把琵琶,正式的名称为“螺钿紫檀五弦琵琶”,收藏这把琵琶的正仓院,是日本皇室的特殊宝库。“正仓院宝物”的出现,与日本历史上著名的皇后——光明皇后有密切关系。光明皇后是日本第45代天皇圣武天皇的妻子,也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位非皇族出身的皇后。此时日本瘟疫不断,灾难频仍,民不聊生。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将佛教作为统御国家的工具,集合人力与财力,广建佛寺,将佛寺作为实施社会救济的场所。闻名遐迩的东大寺大佛和附近一带的寺庙群,就是在圣武天皇与光明皇后的推动下兴造的。圣武天皇去世以后,光明皇后代理执政,期间数次将大量皇室宝物珍玩供奉佛前,借着为圣武天皇祈福的名义寄存在东大寺。东大寺用来存放这些宝物的所在地即为正仓院。这一事件的历史记录——历次供献的清单《东大寺献物帐》中,“螺钿紫檀琵琶一面”赫然在列,是天平胜宝八年(736年)6月21日进献的650件珍宝中的一件。一般认为献物帐中记载的这一件琵琶,即是今年展出的这把五弦琵琶。虽然最初正仓院名义上是东大寺的附属单位,但后来随着人事更迭,正仓院的实际归属几经改易,目前隶属于专门处理皇家事务的宫内厅,则直到今天,这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仍然算得上是皇室珍宝。
东大寺献物帐(部分)
光明皇后临《乐毅论》
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年代,中国正处于唐朝中期。当时日本与中国主动进行交流,制度、思想、文化都深受隋唐影响,写汉字、习汉文都成为了日本贵族的修养。正仓院中就收藏了数卷圣武天皇与光明皇后的亲笔汉文书法,其中光明皇后临摹的《乐毅论》一卷,是天平十六年(744年)根据王羲之书法法帖临写而成,启功《论书绝句其五一》中“小卷藤家临乐毅,两行题尾署天平”句,正是歌咏此作,并将之作为当时日本书法“楷书高品犹恪守唐格”的例子。自从推古天皇时期,日本就有了向中国派出“遣隋使”的制度,中国进入唐代以后则称为“遣唐使”。“遣隋使”“遣唐使”制度的存在,使得隋、唐书籍与工艺品流向日本成为可能。这些使者来到中国之后,会借由交易、馈赠的途径获得中国书籍与工艺品。这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整体具有唐代的审美风格,所采用的工艺超过了当时日本本土的工艺水平,琵琶上螺钿镶嵌使用的贝类又出自南海。故而通常认为,这把琵琶就是遣唐使从唐朝的中国获得,带回日本,进献天皇,从而受到了圣武天皇和光明皇后的喜爱。
多一根弦,大有讲究
这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,顾名思义有五根弦。今天我们所说的琵琶,通常是四弦四柱,竖抱弹奏,和这把琵琶有很大的不同。五根弦,比四弦多了一根,让螺钿紫檀五弦琵琶身上增添了不少神秘色彩。
紫檀木画槽琵琶(四弦)
跟这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一起展出的,还有一把同为正仓院收藏的唐代琵琶,名为紫檀木画槽琵琶,曾经在2015年秋季的正仓院展中亮相。彼紫檀木画槽琵琶虽然跟今天的琵琶一样是四弦四柱,但是正面照片中仅能看到两柱,是因为琵琶的颈部弯曲如直角,故而有两柱被遮挡。这种琵琶的形态与今天常见的琵琶也有很大区别,通常称为四弦曲颈琵琶。正仓院收藏的琵琶中,螺钿紫檀五弦琵琶是唯一一把五弦琵琶,其余都为四弦。
唐代一部重要乐书名为《乐苑》,早已亡佚,但《乐府诗集》引用了此书中的一些片段,其中有一段关于五弦琵琶的描述:
“五弦未详所起,形如琵琶,五弦四隔,孤柱一。合散声五,隔声二十,柱声一,总二十六声,随调应律。”
这一记载中说到了五弦琵琶的弦、柱、音的情况。利用五弦,可以弹奏出26种声。日本学者林谦三认为“孤柱”应该是指五弦多出来的一根弦所用的柱,较为短小,偏在一隅,今正仓院中五弦琵琶五柱形制接近,可能是后来修补造成的。
众所周知,琵琶虽是中国音乐的代表性乐器,但它的原型起源于西域地区,可以说,琵琶出现在中国音乐里,与“丝绸之路”大有关系。主流的观点认为四弦琵琶是在西亚形成,集中于波斯(今伊朗)地区。那么,五弦琵琶又从何而来呢?《通典》中说“屈茨琵琶五弦”,似乎是龟兹(即屈茨)所出;《旧唐书·音乐志》中说“盖北国所出”,都不甚明确。
一种比较早的看法认为,五弦琵琶是在印度发展而成的。这种说法的主要依据是印度的古代艺术形象,如公元2世纪的阿摩罗缚底塔的浮雕所刻,公元7世纪的阿旃陀壁画中所绘的形象。而后,印度艺术沿北路东渐,经由中亚地区,大约在六朝后期传入北朝地区。因为传播路线经过了龟兹地区,所以五弦琵琶才又称龟兹琵琶。这类似于阿拉伯数字本由古印度人发明,但经由阿拉伯人传向欧洲,才被称为阿拉伯数字。此为“印度说”,由日本学者大村西崖、林谦三等主张,流传较广。
克孜尔第135窟奏五弦琵琶图。图片出处:《中国音乐文物大系》总编辑部. 中国音乐文物大系 新疆卷[M]. 郑州:大象出版社, 1999.
到了1980年代,中国学者根据旧时未曾得见的石窟壁画材料提出了一种新说,认为五弦琵琶正如其别称“龟兹琵琶”,最初形成于龟兹地区,之后由龟兹人向西传入印度,向东传入中原。这种说法可以称为“龟兹说”。新疆石窟遗址众多,开凿时间历经汉、晋、南北朝、隋、唐、宋、元等历史时期,残存壁画中可以看出二十四种乐器,是重要的音乐史料。形如棒状,琴体细长,直颈五弦,一侧三柱,另一侧二柱的“五弦琵琶”,多次出现在壁画中,例如克孜尔第14窟,第38窟,库木吐拉第46窟等。这些壁画所在的石窟都为早期石窟,可以证明早在汉末,这种琵琶就已经出现在今新疆一带。
“龟兹说”的提出,对传统的“印度说”提出了很大的挑战。作为“印度说”依据的印度阿旃陀壁画里描绘了四、五、六弦的琵琶,这种五弦琵琶可能还不是一种固定的琵琶形制;其他作为“印度说”论据的石窟雕塑,虽然石窟本身开凿得较早,但是刻有五弦琵琶形象的雕塑创作年代较晚,约为公元七世纪,晚于新疆石窟壁画。另外,从传承来看,今天印度音乐中琉特属弹拨乐器中,有三、四、六、七、八、九等弦数,唯独不见五弦的踪迹,但是在今新疆地区流行的乐器中,还有五弦的热瓦普(热瓦甫)、弹布尔(弹拨尔)等琉特属弹拨乐器,从中可见五弦琵琶的流风遗韵。学者常任侠提到赴印度阿旃陀研究时,向导曾指出壁画里有中国西部人(龟兹人)面相和来自中国的产物。故而学者周菁葆据此认为印度古代艺术中表现的五弦琵琶,很有可能是由龟兹输入的。
五弦琵琶如何演奏?
五弦琵琶是横卧在胸前演奏的。根据新疆克孜尔第14窟中的描绘,演奏五弦者双目凝视,头微倾,右手拨弦,左手按在第一把位上。第38窟中,一个演奏五弦琵琶者为唢呐伴奏,另一个则与笛子相和,仿佛独奏。这些琵琶都是横卧演奏的,这一点并无争议。问题是,这种琵琶究竟应该用拨子弹奏,还是指弹?
从新疆石窟壁画来看,这些五弦琵琶都是用拨子演奏,无一例外。但是在文献中,还保留了用指弹方法演奏五弦琵琶的证据。指弹琵琶的方法,过去称为“搊”。《旧唐书·音乐志》云:“五弦琵琶,稍小,盖北国所出。《风俗通》云:以手琵琶之,因为名。案旧琵琶皆以木拨弹之,太宗贞观中始有手弹之法,今所谓搊琵琶者是也。《风俗通》所谓以手琵琶之。乃非用拨之义,岂上世固有搊之者耶?”《新唐书·礼乐志》云:“五弦如琵琶而小,北国所出。旧以木拨弹,乐工裴神符即以手弹,太宗悦甚。后人习为搊琵琶。”从这两段记载可知,早期琵琶要借助拨子来演奏,指弹法是到了贞观时期才在宫廷音乐中出现的,发明这种演奏法的乐师裴神符又名裴路儿,虽是西域疏勒人,但从记载来看,这种演奏法可能是裴神符进入唐代宫廷以后发明出来的,而在其他地区,使用拨子演奏琵琶的习惯还会有所保留。
正仓院收藏的红牙拨镂拨
螺钿紫檀五弦琵琶“捍拨”细节,一个胡人在骆驼背上用拨子演奏琵琶
回到这把螺钿紫檀五弦琵琶。和它同在正仓院北仓的,还有一件唐代琵琶拨子实物“红牙拨镂拨”,可以证明日本曾经使用拨子演奏琵琶。相应地,这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上也可以找到用拨子演奏的依据,那就是在它的正中央弦下方,有一块区域经过了明显的贴面装饰,称为“捍拨”。张籍《宫词》中说“黄金捍拨紫檀槽”,即是在描绘琵琶上这一区域贴上黄金的“捍拨”。关于捍拨的用途,《海录碎事》云:“金捍拨在琵琶面上当弦,或以金涂为饰,所以捍护其拨也。”其作用是“捍护”琵琶的面板,以免在用拨子演奏时造成不必要的刮伤。因此,“捍拨”总是在使用拨子演奏的琵琶类乐器上出现,而今天的琵琶多用指弹,此一结构几乎绝迹,正仓院这把琵琶保留了“捍拨”的设计,是非常珍贵的。更有趣的是,这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的捍拨装饰,是以贝类拼成图案,描绘出一个胡人在骆驼上演奏琵琶的情景。这个胡人演奏的时候也使用了拨子,提示了这种乐器的历史渊源和演奏传统。而且我们不难想象这样的场景:在这把琵琶还被演奏的那些年里,演奏者用拨子撩动琴弦的时候,捍拨上的胡人也仿佛正在演奏他的琵琶,两相映照,形成了一种“画中有画”的效果,极富趣味。
催生了《琵琶行》“试听版”的唐代五弦绝技
虽然今天的我们已经很少见到五弦琵琶,但是在唐代,五弦琵琶是乐团中十分常见的配置,简称“五弦”。据新、旧《唐书》,唐初设“十部乐”,即燕乐、清商乐、西凉乐、天竺乐、高丽乐、龟兹乐、安国乐、疏勒乐、康国乐、高昌乐,除了西凉和康国,其余八部都会使用五弦琵琶。
唐李寿墓乐舞壁画
唐代也有不少五弦演奏家,前文已述裴神符改进琵琶的演奏方法,受到了唐太宗的嘉赏。到了中唐,又出现了一位了不起的五弦演奏家赵璧。
据李肇《国史补》,有人曾经询问赵璧为什么将五弦弹得那么好,赵璧回答说:“我演奏五弦,一开始是用心去驱动五弦,后来是用精神和五弦相遇,最后变成顺随五弦的自然,我也才达到‘浩然’的境界。到了那个时候,五官的感觉都已相通,我也不知道是自己变成了五弦,还是五弦变成了自己。”在赵璧的口中,音乐技艺与庄子的哲学有了相通之处。
白居易和元稹这一对好朋友,都曾作诗咏叹过赵璧的演奏。元稹有《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》,其中第三首名为《五弦弹》,里面描写了赵璧的五弦绝技,说“辞雄皓鹤警露啼,失子哀猿绕林啸。风入春松正凌乱,莺含晓舌怜娇妙。呜呜暗溜咽冰泉,杀杀霜刀涩寒鞘。促节频催渐繁拨,珠幢斗绝金铃掉。千靫鸣镝发胡弓,万片清球击虞庙。”诗中还说 “众乐虽同第一部,德宗皇帝常偏召”,提到赵璧曾经多次受到德宗皇帝的召见。
白居易《新乐府》中有一首同题的《五弦弹》,内容同样是描写赵璧的演奏:
五弦弹,五弦弹,听者倾耳心寥寥。赵璧知君入骨爱,五弦一一为君调。
第一第二弦索索,秋风拂松疏韵落。第三第四弦泠泠,夜鹤忆子笼中鸣。
第五弦声最掩抑,陇水冻咽流不得。五弦并奏君试听,凄凄切切复铮铮。
铁击珊瑚一两曲,冰泻玉盘千万声。铁声杀,冰声寒。
杀声入耳肤血憯,寒气中人肌骨酸。曲终声尽欲半日,四坐相对愁无言。
诗中依次描写了五弦的音色和五弦并奏的声音效果,带有肃杀凄凉之味。另外,白居易的《秦中吟》中还有一首诗《五弦》,也描写了赵璧的演奏:
清歌且罢唱,红袂亦停舞。赵叟抱五弦,宛转当胸抚。
大声粗若散,飒飒风和雨。小声细欲绝,切切鬼神语。
又如鹊报喜,转作猿啼苦。十指无定音,颠倒宫徵羽。
以上只引用了诗歌中对音乐的描写。倘若我们去读这些诗作的全篇,就会发现,元、白二人虽然倾尽全力描写赵璧的五弦绝技,但诗歌本身总是别有所指。元稹的《五弦弹》后半篇玩了一个文字游戏,论帝王重“弦”,不如重“贤”。而白居易的两首诗都表达了这样一种意思:五弦琵琶这种新奇音乐广为流行,是因为人们喜欢追逐新奇事物,传统的事物反而被忽视了,这种贵今贱古的现象值得注意。诗中这么写,并不代表元、白两人对赵璧本人的演奏怀有特别的抵触情绪,只是一种借题发挥。从他们对赵璧绝技的描述中,反而可以看出诗人的文学灵感被赵璧的音乐极大地激发出来。
元、白这几首诗中描写五弦琵琶的语句,有不少和后来白居易为四弦琵琶创作的名篇《琵琶行》里对琵琶音色的描写十分相似。例如:
“莺含晓舌怜娇妙”——“间关莺语花底滑”;
“大声粗若散,飒飒风和雨。小声细欲绝,切切鬼神语”——“大弦嘈嘈如急雨,小弦切切如私语”;
“呜呜暗溜咽冰泉”“陇水冻咽流不得”——“冰泉冷涩弦凝绝”;
“杀杀霜刀涩寒鞘”“铁声杀,冰声寒”——“铁骑突出刀枪鸣”;
“冰泻玉盘千万声”——“大珠小珠落玉盘”。
写作这些关于五弦琵琶的诗作时,元、白二人还在长安,《琵琶行》是白居易之后被贬江州的作品。据此,也许我们可以说,是赵璧的五弦演奏,催生了后来的《琵琶行》。这两首描写五弦的诗作,可以看做千古名篇《琵琶行》的“试听版”。《琵琶行》中“我从去年辞帝京,谪居卧病浔阳城。浔阳地僻无音乐,终岁不闻丝竹声。……岂无山歌与村笛?呕哑嘲哳难为听。今夜闻君琵琶语,如听仙乐耳暂明。”这几句中,可能就蕴藏着白居易在长安听赵璧弹奏五弦琵琶的回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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