图片作者:叶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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古琴伴我七十年
◆叔明
【神州乐器网讯】古琴是我一生最爱。从1940年开始,虽几经中断,屡遭波折,仍痴心不改,花在琴上累积将近有60个年头。如今我已年届九十,弹琴会友,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经历。
邂逅民乐引路人
还在读小学的时候,我就跟随我的两位兄长学习民乐。1936年春,母亲带我到振平里(在今嵩山路)看望亲戚。我一个人在附近玩耍闲逛,忽然听到某处传来的小提琴声。我寻声追源,发现这声音是从对面马路一间底层平房里传出来的。这间平房窗户开得很高,我踮脚从窗户里望进去,见墙上挂了不少乐器,有二胡、阮,也有古琴。好奇心驱使我从半开的门外探头探脑,被里面拉提琴的人发现了。
看到我是一个孩子,他停止拉琴,和蔼地问我:“小朋友,侬来做啥?”我说:“好玩,来看看。”他又问:“好玩什么?”我指指墙上的二胡说:“这个,我家也有。”他说:“哦,侬会拉吗?”我说:“会一点点。”他就从墙上取下一只二胡,调好了音递给我:“侬拉给我听听。”我拉了一曲《中花六板》,他听了说:“蛮好,蛮好。”又问:“还会什么?”我说:“吹笛子。”他又找出了一支笛子,把笛膜整修了一下,对我说:“你试试。”我吹了一首《琴挑·朝元歌》,他连声说:“不容易,不容易。”随即把椅子拉近了一些,问我跟谁学,住什么地方,怎么会到这里来的等等。他从一张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,上有很多拿着乐器的人分坐好几排,第一排中间是一位白胡须穿古代衣服的老人。他对我说:“你如果高兴的话来参加我们的排练,每星期六晚上。我叫卫仲乐。”
后来才知道,机缘巧合,我碰到的这位卫先生,就是当时中国管弦乐团的团长、民乐大师。
回家我把这件事告诉我两个哥哥,他们说,这是个好机会。我二哥答应用自行车送我去,他等在振平里亲戚家里,排练结束后,再带我回家。
自从参加排练后,不但经常听到卫先生的古琴演奏,也常有机会听许光毅、罗松泉与王毓骅等先生弹奏古琴,他们美妙的琴声深深吸引了我。我感到古琴比其他乐器都好听,即使弹弹空弦,声音也十分动人。从那时起,我就暗下决心:“今后一定要学会弹古琴。”
关山强度见明月
然而,学古琴是要交学费的,以当时的行情来算,学一次琴,就要交三四块大洋,而当时的月工资不过50大洋。我是个穷学生,囊中羞涩,哪里出得起这许多学费?而且中国管弦乐团是一个业余民乐团体,乐队中的人除了排练演出外,还有自己的工作要忙。我一个黄口小儿混在里面,纵然有心拜师,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。于是,我只能靠自己摸索。
每当有人弹古琴时,我就会特别留意观察他们弹奏时的手势、调弦的方法、出音的效果。特别在他们讲关于弹琴的话题时,我更在一旁侧耳细听,唯恐失去机会。日积月累,耳熟能详,对有些琴曲的乐句也能背下几句,甚至整段乐曲都能记住。像《关山月》、《阳关三叠》,整个曲调我都能背出来。
但是没有琴,又怎么学弹琴呢?为此,我二哥就设法借到一张琴供我学习。那是1940年秋天,我正开始读高一。
除了有琴,还要有曲谱。我决定先学《关山月》。许光毅先生给了我曲谱,节奏是五线谱的,我不习惯,把它翻成简谱,重抄一遍,就开始独自钻研起来了。
对一个从未摸过古琴的人来说,一开始就学《关山月》,困难是可想而知的。一首打油诗足以说明这番情景:“刚弹大撮又小撮,稍不留神出怪音。轮指不匀难过关,按弦欠准真难听。过弦失实不连贯,泛音稍偏哑无声。过了一关又一关,一曲未完汗满身。”真是“看人弹琴不吃力,自己上手重千斤”!经过苦练,我总算能勉勉强强弹完《关山月》,但是绝对不敢弹给别人听。
为了学会更多的琴曲,二哥为我买了一套《琴学入门》的琴谱,我自己又买了卫仲乐先生古琴独奏《阳关三叠》的唱片,那是由百代唱片厂灌制的78转老唱片,聂耳报幕。
九琴阁主寻琴记
弹琴之人必爱琴,这是不言而喻的事。我的第一张琴,就是二哥借来的那张,声音尚均匀,无大的琴病,稍有抗指,走音有点干涩,是一张中等的琴,作为练习琴,还是可以的。后来,我大哥出钱,把这张琴买了下来。也就是在这张琴上,我又弹会了《阳关三叠》、《普庵咒》、《平沙落雁》等曲。
1943年我考取沪江大学化学系,学习任务特别重,根本找不到弹琴的时间。毕业后,到外地当老师,琴虽然随身带去,但基本上搁置一边没时间弹。“琴在墙边积灰尘,不见当年弹琴人。横遭冷遇今非昔,哀怨一曲《古琴吟》。”这是当年的写照。直到1951年回到上海,在一所私立中学任教,待遇较丰,并且有了一定的空余时间,于是才又开始弹古琴。
有了一定积蓄,就想搞到一张较满意的古琴,所以,我一有空就往旧货店、寄售商店去寻找。
1957年的一个星期天,我到淮海路五星商场(即后来的淮海路国营旧货商店),见乐器柜台里有一张古琴放在一只非常考究的琴囊上面。该琴黑色,正反面通体布满小蛇腹断纹,背面龙池上方刻有“大唐之宝”四个秀丽的行书字体。凤沼上方刻有一方朱文篆章“乾隆御赏”,标价150元,琴弦松弛不全,估计是一张好琴。我一眼看中,便对营业员说:“我回家去取弦,试弹一下,请你给我留一留,我马上就来。”哪知我刚一走,琴就被守候在旁观察已久的顾客买走,等我赶来,已琴去柜空。我空欢喜一场,后悔没有早付定金,以致失之交臂。
吃一堑,长一智。后来我又在另一家寄卖商店看到一张古琴,琴腹内有黑色毛笔写的“大明洪武七年刘基监制”一行字。我当即毫不犹豫地买下。回家张弦一试,声音平平,算不得是好琴,但这毕竟是我自己买的第一张琴。
为了淘旧琴谱,我也常去旧书店。在山东路旧书摊上,摊主告诉我:“有一位陈姓顾客,经常到我的书摊上买碑帖、字画,他家里有很多古琴,我给你他的地址,你可以去看看。”我看时间尚早,就抓紧时间寻找上门。他独自住一幢楼,客厅墙上挂了不少古琴,卧室、浴室、走廊到处是古琴,还有部分半成品,真是琳琅满目。他自我介绍叫陈树南,从小喜欢古琴,拜吴景略先生为师后学会了好几首琴曲。后来古琴不大弹了,专门研究制作、修理古琴。
陈树南给我看了三张他最心爱的古琴。一张叫“紫琼”,一张是“七子琴”,另一张名叫“琅石泉”,并让我试弹。“紫琼”是祝桐君的藏琴,紫红色仲尼式,泛音特别清越透亮,按音有金石之声,走音余韵很长,是我见到过最好的琴。“七子琴”背面有明代七位才子(记得有唐寅、文征明、祝允明、仇十洲、张灵等)分别题跋,故名“七子琴”。我推断这是明代或明代以前的古琴,琴名是后来取的。我对那张“琅石泉”很感兴趣。这琴重如铁,髹以八宝漆灰,掺有响铜砂,琴体特大,并不太长;弦路很宽,最宽处岳山旁宽13厘米以上,声音浑厚,走音长,韵味足,百弹不厌,令人爱不释手。
我问他,你的琴肯割爱吗?他表示除了上面三张琴外,其余都可以商量。在试弹几张品相较好的琴之后,我初步挑中一张名为“小春雷”的古琴,暗褐、仲尼式,估计是明琴。我请陈树南用它弹一曲,我在旁边听,发现音质、韵味等各方面都属于中等以上水平,不抗指,无榝音,决定先买定此琴,155元成交。
与陈树南数次交往,后又在他那儿买了两张琴:一张名“遶云”,另一张是百衲琴。不久,我的亲戚又把他家中一张没人弹的琴送给了我,是一张清代的琴,中等,不够松透。这样我就一共拥有六张琴了,我遂自称“六琴阁主人”。之后我又从旧货店先后买了“吟泉”、“天籁”、“寿祥”三张琴,于是,最终升格为“九琴阁主人”。
初逢大师吴景略
1974年我结识了石焕堂先生。他是今虞琴社的社员,把我带进了追求古琴艺术的另一个殿堂。
当时由于不敢招摇,琴社的琴友们定期偷偷地在古琴演奏家姚丙炎先生家雅集,时间在每星期天上午9点左右。事实上,这几年的活动就是今虞琴社复社的前身。
姚先生住在福州路西藏路口,石先生第一次带我去,到姚先生家时,已经有两位琴友先到了。经介绍,一位就是“文革”前琴社最后一位社长吴振平先生,另一位则是刘天华的大弟子沈仲章先生。不一会,吴景略先生及由冯舜钦先生陪同来的张子谦先生先后到达。老先生都非常热情可爱,大家一面品茗,一面交谈。吴先生十分幽默,有时候一句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。
相聚中,手弹与口谈相间。大家看到我这个“新人”,纷纷鼓励我也来一曲。我难以推脱,便沉下心来,弹了一曲“新《梅花》”。吴景略先生听后说:“你弹的是我的谱吧?你跟谁学的?”我告诉他:“是照《古琴曲集》您演奏的谱自己摸索着弹的。”吴先生鼓励我说,弹得还不错,不过某些地方,谱上是无法写清楚的,不能照谱刻板地弹。他随即端坐琴前,挥手拂指,为我示范纠正一些弹法。旋律十分自然流畅,跟我生硬别扭的弹奏比起来,真是有天壤之别,令我由衷佩服。
随后,吴先生稍稍调整弦音,把《梅花三弄》从头到尾整曲弹了一遍。琴声出神入化,姿态龙飞凤舞,不但好听,而且十分潇洒好看,不愧大师。房间里除了琴声外鸦雀无声,我们个个屏息静听,人人尽情享受。一曲弹完,掌声四起。此情此景,实是令人难忘。
“你早是我学生了”
当时,吴景略先生因夫人故世,暂住在胶州路近北京西路他女儿家,离我住处很近。我与吴先生回家同路,两人安步当车,边走边谈。经过我家,我常邀请吴先生到我处小坐歇息,香茗对饮,以琴为伴,往往一歇又是半天。
平日吴先生家中无人,我一有空就去看他,有时也会约他来我家弹琴。兴致来了,两人一起去逛马路,时间晚了就一起去饭店吃饭。一次我们去静安寺第九百货公司,走到三楼,听到在播放琴箫合奏《梅花三弄》。吴先生听到后马上说:“这琴是我弹的。”我们一起走到音乐柜台,果然看见柜台旁一张介绍唱片的广告上写着:吴景略弹琴,孙裕德吹萧。我买了三张唱片,其中一张送给吴先生。我对营业员介绍说,这张唱片就是这位老先生弹的琴。她将信将疑地说:“是吗?弹得真好听。”
吴先生是我心目中最崇拜的人,能与他一起弹琴也是我莫大的幸运,我从他那里学到了我以前学不到的东西。交往的第二年,一次我忍不住吐露心声,要拜他为师。他说:“难道你不承认我已经教了你一年了吗?你早就是我的学生了,我也很高兴有你这个学生。”听了他的话,我激动万分。我真是太幸运了!
吴先生为我重授了渔樵、平沙、梅花、普庵咒、忆故人等曲,还教会我《梧叶舞秋风》与《潇湘水云》两曲。我时时记得他的告诫:弹琴不能一味追求演奏技巧,而忽视曲情表达。掌握了精湛的演技,才能把乐曲表现得淋漓尽致;但不顾曲情,充其量只能成为一个弹琴匠,谈不上艺术。吴先生也常跟我说,除非是勘误,否则绝不该给别人谱定的乐曲作任意改动。他说,传授琴曲应保持原汁原味,对别人打的谱有所不满,可自己另行订拍定谱。那种将曲谱改头换面,以及哗众取宠的行为,千万不可仿效。
除了弹琴,吴先生修琴也是一绝,当然,能劳他动手,那也是天大的机缘。我的那张“小春雷”,弹久了琴面出现凹陷,声音也受到影响,于是有一天,试探地问吴先生是否愿意修一修?吴先生见这张琴确实不错,因此一口答应。他把凹陷的地方重新涂上漆,再细细磨平,花了一个礼拜的功夫,等琴再交到我手上时,琴身已经完好如初,声音上的毛病也消失了,令我喜出望外。
1977年底,吴先生回北京,给我留下不断的思念。他还来不及授我《秋塞吟》与《胡笳十八拍》,更令我遗憾至今。之后,吴先生还抽时间给我来信,并给我寄来了《潇湘水云》曲谱的最后定稿,所有这些都永久地珍藏在我的心里。
虽然跟从吴景略先生学琴数年,但过去学琴的条件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,再加上自己的愚笨,勤奋不够,我深感自己所学到的琴艺仍然是太有限了。回过头来看看如今,学琴的条件远比过去优越:琴谱﹑碟片﹑网上信息随时可得,各地琴馆如雨后春笋,优质的古琴源源不断地制造出来,水平不低的古琴教师到处可以找到,古琴艺术的春天正在眼前。古琴艺术是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最优秀珍贵的一部分,需要有更多的人来关爱、推广、传承。这,是一个耄耋琴人的最大心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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